迄今，我曾三次去過海邊。
  當我少年時，我只在課文里和插圖上見過大海，它的寬博與令人陶醉的無限讓我久久難以忘懷。我不由憧憬，如果走在這如玉般的沙灘上，那是一番怎樣的風景？轉身，是紅日傾斜，一點一點沒入赤橙交雜的海面；閉目，是晚風吹拂，帶來天地生靈靜謐的清涼；耳畔，是心靈最為純澈的鷗鳥，與如同人們熱情般洶涌奔放的浪濤。這世間的大浩瀚一時讓我感到渺小的恍惚，而如詩如畫般精神的沉醉又讓我感到迷離......
  我一定要去一次海邊！
  我記不清第一次去海邊是什么時候了，那是好幾年前了。
  只記得那回天空像紙一樣單調，路上的風有些清冽，其實出游的興致并不高，只是路過隔壁市的海港就順帶著想來看看。
  碼頭停泊著一排排的漁船，整整齊齊的像是要去開拓戰車。通往遠處旅游海灘的路上不時傳來貨車的喧囂，它們將水產運到工廠里加工。附近的大煙囪飄出薄薄的煙，悠悠升起，遠處看就如同云的影子掠過昏暗的水面。
  車子開到海邊才漸漸看到人，下車后我站在路旁卻并不是很愿意踏上沙灘，我所看到的海與天并不是我心目中的風景。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泛著白沫的水無力的翻滾，拍打在掛著綠色苔草的滿身是孔的丑陋石頭上，或是蕩上灰黃的沙灘用冷漠的涼意拒絕人們上前感受自由奔放的快樂，靠近這份冷漠，所感知到的只有苦咸的鹽粒！
  抬頭看去，蒼穹同海一樣深邃冷漠，看不見那本該惠澤萬物的太陽，而就同太陽一樣，那自由漂泊的云朵也一道失蹤了。它們都被掩蓋在一片慘白的陰翳之下。最終，大海與蒼穹就這樣連結在一起。
  我的目光本該消失在浩瀚的大海與無邊的天宇之中，而現實卻并沒有一份美讓我安放這
游蕩不安的靈魂！
  難道，這就是普希金筆下那“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的藍色元素？這就是尼采驕傲的所謂“你要做海，這樣濁流就不會將你污染！”，那般胸懷寬廣的孕育一切生靈的母親？
  我本想駐足在這無限物質的一邊，像朋友一樣傾訴心中的憂悶，或是聆聽這歷經無數桑田變換的智者的聲音。
  而這一切都最終都被祛魅后，我不由拂面，希望扭頭離去，不愿心中美好的愿景就此如同金閣寺一樣被破碎。
  此后很久我都不曾想是否還會再去海邊，雖然我出生在一個濱海的省份，但海卻始終是一個陌生的故人。
  后來是在一個暑假，我們一家隨著時興的潮流又去了一次海邊，那是省內有名的海濱浴場。
  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火熱的夏日，金黃的沙灘上到處是享受生活美好的游人。他們或是在堆沙堡的孩子，或是身子半埋在沙中享受日光浴的青年男女，又或是在海邊互相追逐愛的情侶。
  我在人群中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假日出游既是一時適時的選擇，但大家或許都是這樣想的。
  我就這樣漫步在海邊，頭頂著一輪陽關燦爛的夏日，但海風習習，卻并不覺得熱。海水也不時會涌上前來沒過腳，像是熱切的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向海面望去，只有天邊的幾艘白帆在抖動，唱和著有些單調的浪濤，不時有幾道身影劃過，似乎是要為這不變的風景添上幾筆時間的痕跡。而另一旁，便是來來往往的象征性的人群，是販夫走卒們的叫賣，是結伴的人們的談笑。
  我也不由的融入其中，成為了這一風景的一道油彩，就像莫奈筆下的海邊風景那樣，成為這人群的斑斑點點的一部分。
  生活并不是總會有起起落落，更多的就像這海浪一樣，潮起潮落，最終漸漸歸于平靜。但，難道即使是如水的生活就沒有獨屬于此的美了嗎？正如文化并不只是那積淀歲月的遺跡，美同樣也不該只是種無法靠近的崇高。否則，人的生命難道最后不是不免要被解構成黑暗里彈指間的火光，最后流為無可言述的虛無嗎？
  那也未免太無意義了！
  我在海邊佇立良久，想到這有感覺有些索然無味，就像這白開水一樣的生活一樣，從將夢與幻想最為底色，變為存在所以活著。
  而海回應我的依舊只有夾雜鳥鳴的濤聲。
  但，當我走在人群間時，我看到有坐在沙灘一起共同依偎看海的情侶，或是坐在桌旁大快朵頤享受海洋饋贈的孩子。有四口之家共同圍在一起，孩子在和父母一同搭帳篷；有一對年邁夫婦坐在長椅上，他們握著雙手共同聽著海聲。
  我忽然覺得有一道溫暖的細流破開那原本封凍的冰原，濕潤我冷漠的心靈。
  生活，人與人因超脫生物性的共處也是它的一部分。我們在思考生命的意義，生活的意義，但在最后都流向不可言述到虛無，但生命詩性的崇高的塑造并不是獨屬于一個人的創造。那愛、親情、快樂等等那些組成生活的人性美，又如何不是一種無需言述的美呢？又如何不使生活充盈，使生命豐滿呢？
  誰能永遠孤立呢，誰能永遠自處呢？
  那次以后，我就很久沒再去過海邊了，直到送別人生的那次大考以后。當鳥兒離開鐵籠后，它的眼里都是藍天的影子。
  當我為人生的第一個階段在紙上畫上句號之后，我忽然意識到有些事是我可以自主決定的了，比如說，暑假的安排？
  但，當我構想時，矛盾也從前兩次的裂縫中冒了出來。就像有人說，“夢想孕育的東西被現實修正，不會毀掉，反而刺激了這些想象。”就像如果你這會問我對海的印象，我會覺得我并沒有去過海邊，舊時照片里的印象反而愈發在我心中現實起來。也正因此，我卻更加有一種不愿前往海邊的沖動，向往的驅力反而作用小了，我并不想就在此時將想象的他者赤裸裸的祛魅，就此揭下過往為那片碧藍披上的神秘面紗。對于我來說，這里更寄予了一個人生階段的整個美好。
  我終究還是去了。
  當又一次路過碼頭時，那個噴著黑煙的工廠已經搬遷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洋生態工程的項目。原本的一艘艘漁船變成了旅游設施，禁漁也讓碼頭邊變成一片碧藍。
  我自然是欣喜看到這些的，但我依舊不覺滿足。
  隨船出海時，我覺得這次出游或將同上次一樣歸于平淡，于是便在船艙內等待時間的流逝，想著等到靠岸后就結束吧，水產挺好吃倒也可以...... 我正這樣想著，于是來到甲板卻忽然才知道時間已至日落。我看到，霞光浸著海水，籠罩著一粒游輪的是鑲著夕陽的晚空。時間在此刻定格，我彷佛在一瞬的光陰中旅居。印象與現實就這樣重疊在一起，殘陽如血如火，象征著自我的美在海與天的交界燃燒，綻放屬于幻想的人的精華。
  周圍的人們也不由贊嘆起自然的偉力，在與它圍繞美的博弈中，藝術家永遠是落敗的一
方。
  我激動的站在欄桿旁，心靈的歌聲飄揚和海鳥的亢鳴相和，深沉的自然精靈的低吟如綢縵裹挾著我。船在海面上劃過，我在倒影中終于看見了自己。
  無垠的海與無限的天空相擁，私毫不介意遲歸的孩子。